伤口在精心的护理和年轻躯体顽强的生命力作用下，收敛成一道逐渐褪去红肿的暗红色细线，蛰伏在小腹左侧。一种被抽空力气的、绵长的虚弱感，像浸透了水的棉絮，沉甸甸地坠着四肢百骸。
    蓝若在病床上度过，看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一片片掉光，枝丫划破城市灰白的天空。圣晖公学本学期的最后一个月，就在这种消毒水气味包裹的、与世隔绝般的静养中，悄然滑向终点。
    期间，班上的几个女生结伴来探望过。
    苏晚晴带来一束品相极佳的白色郁金香，插在床头柜的玻璃瓶里，花瓣边缘透着淡淡的绿，显得洁净而克制。她话不多，只简单询问了恢复情况，目光在蓝若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，轻声说：“蓝老师，请快些好起来。班里……需要您。”
    林妙然拎来一个保温桶，里面是她让家里厨师特意熬的虫草花胶汤，汤汁醇厚金黄。“我妈妈说这个对恢复元气最好。”她说着，将汤碗递过来，眼神清澈，“圣诞节原定的活动取消了，大家好像……都少了点精神。”
    楚欣怡则抱来一个巨大的、包装精美的礼盒，里面是最新一季某个奢侈品牌出的羊绒披肩和配套的毛绒拖鞋，颜色是温柔的燕麦色。“出去走走的时候，披着这个舒服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这些探望简短而礼貌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，却又在细节处流露出真实的情谊与依赖。蓝若平静地接受着，道谢，偶尔回应几句。她们离开后，病房重归寂静，那些鲜花、补汤、精致的礼物堆在角落，像一个个色彩温暖的切片，嵌入她原本只有黑白与灰蓝的、为复仇而生的生命图景里，产生一种奇异的、近乎脆弱的违和感。
    医生预定的出院日期是十二月二十六日，圣诞节的喧嚣刚刚落幕的时候。出院前，住处需要解决。程煜提过几次他家的“云阙府”，蓝若都以“已经托中介在找”为由婉拒了。中介效率颇高，很快发来几个备选，其中一个是早年建成的老小区，租金适中，照片显示室内重新简装过，基础设施齐全，交通也算便利。
    蓝若看着小区名字和略显眼熟的楼栋外观，一时没想起在哪里见过。直到她跟着中介实地去看房。穿过熟悉的、略显拥挤的巷道，绕过那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，站在单元门前时，她才恍然——这正是周自珩住的那个小区，甚至就是相邻的单元楼。
    一种冰冷的、算计的直觉瞬间攫住了她。她心中迅速权衡：这里离圣晖不算太远，环境相对复杂易于隐匿，更重要的是，周自珩也住这里……或许能够趁机接触他，暗中套出周芸死亡的真相。
    风险与机遇是硬币的两面，选择，就在她手上。
    “就这里吧。”她对中介说，语气平淡，听不出任何异样。签下短期租赁合同的过程很快，钥匙入手，微凉而沉重。
    平安夜那天下午，病房里罕见地热闹了一阵。周自珩、程煜、卫锋都来了，苏晚晴几个女生也再次出现，像是约定好的。程煜抱来一棵小型的人造圣诞树，上面挂满了亮闪闪的彩球和小灯串，插上电源，病房一角便漾开一片暖洋洋的、与医院格格不入的光晕。卫锋默默地将大家带来的平安果、包装各异的礼物堆放在树下，很快堆起一个小丘。
    周自珩站在稍远的位置，靠着窗台，手里拿着一个深蓝色丝绒盒子，没有急于送出。他看着程煜忙前忙后地调整彩灯，看着女生们围在蓝若床边轻声说笑，看着蓝若脸上那层因为众人到来浮起的、极淡的、几乎可以称为“温和”的神色。
    他的目光在她未施脂粉的清淡眉眼和仍打着石膏的手臂上停留片刻，随即移开，望向窗外暮色初降的天空。
    程煜兴致很高，拿起一个苹果和水果刀，宣布要展示他“苦练多时”的削皮技术。他专注地转动苹果，刀刃小心地贴着果肉，虽然依旧没能削出连贯不断的长皮，但果皮的确脱落得均匀多了。最后，他甚至有些笨拙地试图将苹果切成兔子形状，虽然耳朵一大一小，形状憨拙，但那份刻意为之的“幼稚”心意，在冷白的病房灯光下，显出一种直白的笨拙的温暖。
    “蓝老师，平安夜快乐！”他将切好的“兔子苹果”放在小碟子里，递到蓝若面前，眼睛亮晶晶的，全然不见平日的张扬，倒像个等待表扬的大男孩。
    蓝若看着那只造型滑稽的苹果，沉默了一瞬，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，像是想笑，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。“谢谢，程煜。很像小兔子，很可爱。”她咬了一口清爽脆甜的果肉，指尖触及冰凉的瓷碟边缘，温暖的灯光落在她垂下的睫毛上，投下一小片阴影。
    女生们带来了自己烤的姜饼小人，糖霜画的笑脸歪歪扭扭，却充满了生活气息。楚欣怡甚至带来一小瓶热过的、酒精含量很低的香料苹果酒，倒在纸杯里分给大家。甜腻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味道，形成一种古怪而温馨的氛围。
    大家闲聊着。程煜说起学校圣诞活动的安排：“出了美国那档子事，学校今年夹起尾巴做人了。平安夜原本的化装舞会和通宵派对全取消了，圣诞夜当天只剩下一个在大礼堂举行的‘温馨师生联谊会’，主要环节就是抽奖，然后获奖的师生可以上台选个礼物，说一下感言之类的，走个过场。”他撇撇嘴，显然觉得无趣。
    蓝若静静听着，小口抿着温热的苹果酒。甜味滑过喉咙，带来短暂的、虚幻的暖意。她的目光掠过床边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，掠过圣诞树下堆积的、包装鲜艳的礼物，掠过周自珩安静倚在窗边的侧影。某种极其陌生、细若游丝的情绪，悄然从心底裂缝中钻出——那是一种近乎“归属”的错觉，一种被需要、被围绕的微弱暖流。如果没有陆修远的失踪，没有那些血腥的往事和沉重的目的，仅仅是作为一名普通的教师，过着这样平静的、偶有烦恼也偶有温暖的日子，或许……
    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只激起一圈微澜，便迅速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。指尖无意识地收紧，瓷碟边缘的凉意刺痛皮肤。她抬起眼，眸底那点短暂的恍惚已消失不见，重新凝结成一片沉静的深潭。
    一旦踏入这场旋涡  ，便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。眼前的温暖切片再真实，也只是悬在深渊之上的一根蛛丝，美丽，脆弱，承受不起任何真实的重量。
    聚会没有持续太久，护士进来提示病人需要休息。大家纷纷起身道别，嘱咐蓝若好好休养。程煜临走前不忘强调明天会来接她出院。周自珩落在最后，将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轻轻放在蓝若枕边。“出院礼物。”他声音很低，没有多余的解释，转身离开。
    病房重新安静下来，只剩下圣诞树上的彩灯不知疲倦地闪烁，将斑斓的光点投在雪白的墙壁和被单上。蓝若独自坐了很久，才伸手拿起那个丝绒盒子打开。里面不是想象中任何昂贵或精致的东西，而是一章七英寸大小的黑胶唱片。
    这张和CD大小接近的长篇，单面播放时间约十分钟，一般用于收录单曲。
    会是什么曲子呢？蓝若转头看向窗外。平安夜的都市灯火璀璨，夜空被映成一种浑浊的暗红色。遥远的某个地方，钟声或许正在响起，歌颂着平安与圣洁。而她坐在这一小片虚假的、光晕笼罩的宁静里，掌心握着冰冷的金属，腹部的伤疤在衣物下隐隐发痒，像一条新生的、沉默的蜈蚣。